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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將暮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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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將暮(三)

沐之予在洛川仙宮住了一晚。

次日清晨,獨自溜到後山散步,順便等待宋今晏。

洛川仙宮占據風水寶地,靈氣馥郁,景色不凡,沐之予逛了一圈,心情都輕快不少。

直到半路撞見藍錦城迎面走來,仿佛沒看見她一般。

她抽了抽嘴角:“藍盟主,早上好,您也遛彎啊?”

藍錦城沒給正眼,勉強回道:“隨便看看。”

沐之予對他的態度表示理解。宋今晏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,方允是他恨之入骨的叛徒,偏偏她跟兩人都關系匪淺,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妖族,簡直buff疊滿。

於是她相當恭敬地主動讓路:“您請走。”

藍錦城目不斜視,從她身旁經過。

正當沐之予松了口氣時,忽聽他開口:“你跟他結契了?”

沐之予楞了下,這才想起洞房當晚,宋今晏與她十指相扣的時候,似乎劃破了她的手掌,還念了什麽咒語。

可惜當時她意識模糊,沒聽完他的話就困極睡去。現在想想,他好像確實說了“結契”二字。

她看看藍錦城:“是啊。有什麽問題嗎?”

藍錦城神色晦暗不明:“他竟然跟你結這種契。”

沐之予不解,不就是普通的同心契嗎?

她試探道:“這種契怎麽了?”

“你身上的是單向契約。”藍錦城表情難看,“你死了他不會獨活,但他死了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影響。你在裝傻嗎?”

“我……”

沐之予猝不及防,不知如何回答。

幸好廖顏的聲音及時傳來:“怎麽了?一大早的在聊什麽呢?”

她一邊笑著打招呼,一邊不動聲色快步走來,生怕兩人又開吵。

沐之予轉身,笑著回:“沒什麽,恰好遇見,就和盟主大人聊了兩句。”

廖顏點點頭,跟他們寒暄緩和氛圍,順便打趣道:“我聽說,你和如晦去過天階?”

未及沐之予回答,藍錦城先輕嗤一聲:“他去那幹嘛?又想挨雷劈嗎?”

廖顏:“……”

“去看看風景,不行嗎?”沐之予泰然自若,“他還來南海了呢,先前的第二次雷劫,他就是在南海受的吧?”

藍錦城皺眉:“你在說什麽?跟南海有什麽關系?不是他自己作死嗎?”

“你果然不知道。”沐之予回了句意味不明的話。

南海是廖顏的地盤,藍錦城立刻轉移視線:“明淵,她的話是什麽意思?”

廖顏微微苦笑,真想掉頭離開,等宋今晏回來自己解決。

這時,沐之予說:“何必問別人,我就可以告訴你。”

藍錦城抱臂打量她,冷冷地說:“你又打什麽算盤?”

廖顏看著他們,欲言又止。

沐之予對她投以安撫的笑容,嘴上回道:“是什麽打算,盟主大人聽完不就知道了嗎?”

藍錦城沈默少許,煩躁擺手:“隨你,快點說完!”

沐之予微微一笑,徐徐開口。

“眾所周知,修真界公認最頂尖的四種體質,分別具備不同的缺陷。劍胚需要依靠劍髓,因此常遭人虐殺取髓;紫薇仙胎命格極硬,人生多舛;通靈身體弱多病,易遭惡鬼覬覦。那麽伏羲體,應該也有不可逆的缺陷才是。”

藍錦城不置可否,沐之予盯著他繼續道。

“後來我在書上查到,原來伏羲體靈脈開闊,修行極快的代價就是,爆體而亡的風險也遠高常人,往往活不過五百歲。”

“然後我又聽說,藍盟主你之所以安然無恙,是因為三十年前,有鮫人族獻上萬年鮫珠,在廖仙尊的幫助下,打造了一個等同於第二玉府的存在。”

“所以呢?”藍錦城莫名其妙。

當初的確是廖顏拿著鮫珠來找他,說是鮫人族感念他平定南海清風關的功績,所以特來獻上萬年鮫珠。

而作為九州最強的術修,廖顏也成功利用好了這枚鮫珠,稱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。

沐之予不緊不慢一笑,悠悠地說:“藍盟主不覺得奇怪嗎?鮫人族兇狠蠻橫,視人類為天敵,居然會主動向您示好。”

藍錦城不耐煩地道:“你到底想說什麽?”

沐之予說:“我想說,假如把鮫珠給廖仙尊的,不是什麽鮫人族,而是宋今晏呢?”

“……什麽?”藍錦城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,“你什麽意思?!”

“意思是,他之所以再遭天譴,是因為盜取鮫人族的寶物,還改變了你這個重要人物的命運。”沐之予清晰地說,“他影響了九州的氣運,違逆了既定的未來,所以上天降下九九八十一道天雷,險些置他於死地。”

“或者說,如果沒有廖仙尊及時出現,和杜宮主所贈異火保護,他恐怕真的活不到現在。”

“荒唐!”藍錦城壓抑著暴怒的心,冷喝道,“你想憑這種鬼話糊弄我?可笑至極!”

說完立刻轉向廖顏:“明淵,你知道她在撒謊,對吧?”

廖顏默然不語,似難啟齒。

藍錦城不可置信地盯著她的神情,如遭雷劈,臉色慘白。

“你們在搞什麽?是宋今晏讓你們這麽做的嗎?他以為使這種手段有用嗎?!”

沒有人回應他,廖顏嘆息著移開目光,沐之予投以憐憫的眼神。

藍錦城目眥欲裂,仿佛一下受了極大刺激,抑制不住地怒吼道:“瘋了!瘋了!你們都瘋了!竟敢在我面前說這種狗屁不通的話!”

沐之予緩緩說:“宋今晏從沒告訴過我,是我自己通過別的途徑發現的。但如果你一定覺得這是陰謀,那我也沒辦法。”

話音未落,一桿長槍就驀然出現,抵到她頸邊,只差一厘就能刺破她的肌膚。

“閉嘴!”藍錦城雙眸通紅,攥著長槍的手青筋暴起,“你敢騙我!信不信我現在就能殺了你!!”

沐之予說:“你殺不了我,我身上有宋今晏的法術。我說這些也不是為了看你發瘋,只是覺得你有必要知道真相。”

“不可理喻。”

藍錦城顫抖著嘴唇說完,終於冷靜下來,收起長槍,恍惚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。

他當然知道,對方沒有撒謊。

可他怎麽能夠接受?

不……沒什麽不能接受的。

他漠然地說:“所以呢?所以你想聽我說什麽?”

沐之予怔住,難以理解他的反應。

藍錦城扯起嘴角,誇大的笑容備顯嘲諷:“就當你說的是真的,可那又怎樣?”

“他救我一次,難道就想讓我感恩戴德,又像從前一樣癡傻愚昧被他蒙在鼓裏嗎?!”

“我告訴你,不可能!不可能!”

“他投靠妖族,害死了師父!他背叛了我們所有人,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!”

他越說越激動,雙目充血,大口喘息。

漫長的沈默後,沐之予說:“你知道他的右手尾指是怎麽斷的嗎?”

這次,不僅藍錦城呆住,連廖顏都不由一楞。

沐之予平靜地說:“原來你連這個都不曾知曉。”

藍錦城面部抽搐:“你什麽意思?”

沐之予擡眼:“我的意思是,當年在藍家,他為了救你才會不慎被妖族打傷。”

“不可能……”

“你撒謊,當年救我的明明是師父……!”

那一襲白衣踏月而來,像神祇一般的身影,怎麽可能是——

“不,是宋今晏。”沐之予說,“是他救了你,是他請求浮玉仙人收你為徒,是他為你斷了一截尾指,從此再不能用右手使劍。”

“他救你的時候,你意識模糊,錯把他當成浮玉仙人,後來他索性將錯就錯。他說,你剛到浮玉山時,性格敏感多慮,做什麽都小心翼翼,他怕因此給你加重負擔,就決定讓這件事永遠變成秘密。”

“你看,他或許做錯了很多事,但一定,一定沒有對不起你藍錦城。”

在一片靜寂中,藍錦城眼裏憤怒的火焰一點點熄滅。

那個人。

那個抱著半昏迷的他離開火場的人。

那個他牢牢記在心底無比憧憬的人。

居然是他口口聲聲喊著不能原諒的人。

藍錦城閉上眼睛,冷汗從眼角滑落,如同淚滴一般。

他似哭似笑,踉蹌著後退,沒有再多給沐之予和廖顏眼神。

仿佛已經無可爭辯,也無法掙紮。

他轉身朝著樹林深處走去,滿懷悲哀地想。

原來如此。原來如此。

還有什麽是非對錯,真假情仇。

從一開始,就欠了他的。

沐之予站在原地看著他走遠,聽到身旁的廖顏感嘆:“多虧了有你,之予。”

她真誠地道:“不然這些話,永遠也沒人能說出去。”

沐之予嘆了口氣,低聲說:“其實我本來也沒打算說的,但是……宋今晏每次和我聊起他,都顯得很在乎。”

廖顏默然頷首。

回想起那一天,宋今晏傷痕累累把鮫珠遞到她手上,還若無其事露出笑容的樣子,依然覺得不可思議。

她以為他合該痛恨藍錦城的。

解決完一樁心事,沐之予伸了個懶腰,仰頭望著天上的飛鳥,微微地笑了起來。

曾經的她也以為兩人已經徹底決裂,毫無轉圜的餘地。

至於是什麽時候突然醒悟,明白了藍錦城為何會變成現在這樣。

大概是有一天,她意外解鎖了一條秘聞。

秘聞裏說,藍錦城雖鐵了心要學槍法,並揚言絕不需要宋今晏的指導,但每當宋今晏親自為方允傳授劍術之時,他總會躲在樹後偷偷窺看,然後轉頭就一個人生悶氣。不知是在氣自己,還是氣別人。

這樣的人,愛與恨都被模糊,也許他們看到的並非真實。那一刻沐之予如是想道。

等到宋今晏終於在晌午趕過來時,意外發現氛圍有些古怪。

先是廖顏,她居然沒有出來迎接,而是逃避似的待在宮裏。再說藍錦城,他不僅沒有一上來就陰陽怪氣,反而站得遠遠的,看見他跟看見什麽怪物一樣。

就連沐之予也不太正常,那笑容讓他摸不著頭腦。

伸手一指藍錦城,宋今晏問道:“他怎麽了?”

沐之予咳了一聲,含糊地說:“他可能有點事要跟你談。那個,我先出去等著吧。”

眼看著她溜走,宋今晏不明所以,最終走向藍錦城。

“發生什麽了?你欺負她了?”

哪怕他故意拿話來刺,藍錦城也只是陰沈著臉不說話,表情變幻莫測,說不上痛苦還是咬牙切齒,竟顯得有些猙獰。

一直到他準備轉身離開,藍錦城才下了很大決心一般,艱澀地問:“那年,你來過南海,是嗎?”

原來是因為這個。

宋今晏說:“是,我來過南海,取出鮫珠救你的命。”

藍錦城臉上的神情一瞬鮮活起來,大吼道:“為什麽?”

宋今晏:“你先冷靜……”

藍錦城哽咽地喊道:“為什麽救我?為什麽知道要用鮫珠?為什麽從來不告訴我……!”

宋今晏靜靜地看著他,少頃,說道:“是師父告訴我的。”

藍錦城張了張口:“什——”

宋今晏平淡道:“師父給我們留下了訊息,我的那條,是指點我如何為你續命。”

藍錦城反應了很久,恍惚問道:“師父留下的……在哪?”

“長生鈴。”宋今晏說,“我也是直到三十年前,才意外發現這件事。方允大概比我知道的更早一點。”

藍錦城嘴唇翕動,目光閃爍,輕聲問:“他要你救我?”

“嗯。他說,這是他唯一知道能救你的辦法,而我是唯一能做到這件事的人。”宋今晏如實回道。

藍錦城眼裏浮現清晰的痛苦之色。

“為什麽?他不是不在乎嗎……”

“明明那麽多年,從來沒有關心過我,也從來沒像看你一樣看過我。”

說至此處,他渾身戰栗,每一句話都像用盡力氣。

“我就是不明白,為什麽哪怕你淪為叛徒、人人喊打,師父依然把你視為最驕傲的弟子!”

“而我做的那些,他卻始終看不到!”

“我不明白,為什麽廖顏幫你、褚宣幫你,就連方允也要幫你!”

“我不明白,我想不明白啊!”

宋今晏靜默地聽著他宣洩,波瀾不興的眼眸一如往常。

藍錦城牽了牽唇,露出一個難看的笑,最終閉上眼,仿佛認命般說。

“我想不明白……”

“為什麽你始終……都不肯回頭看我一眼……”

“我知道。”他面如死灰,漠然說道,“你的雄心,你的抱負,你的一切一切,我都不能理解。”

“所以你遲早要走,走得離我們都遠遠的,好像我們全都是拖後腿的廢物一樣。”

“所以你在乎穹海之盟,在乎仙妖和平,唯獨不在乎我,不在乎如塵和師父。”

“——是這樣嗎?”他問。

“……不是。”

“不是這樣。”

宋今晏低聲說道。

“我以為,我能保護你們……不,應該說,我以為保護你們就夠了。”

“對不起,我沒做到。對不起,我忽視了你們的想法。”

藍錦城怔怔地流下淚水。

很久之後,他自嘲地笑了下:“沒做到的是我。”

“那個時候,他們決定為你植入噬魂釘,我根本沒有同意。我反對了,我想保你,可我沒有成功。”

“……對不起,師兄。”

他現在都記得那一天,萬念俱灰,像天塌了一樣。

他決不允許有人這麽對待宋今晏。他將他帶回來,是以為這些人能看在他立下戰功的份上,不追究他曾經的過錯。

沒想到他們居然如此卑鄙,如此歹毒。

然而那時他還不是仙尊,僅僅是群仙盟的一名理事長。

他影響不了群仙盟的決定,只好私下找到三尊,挨個地跪下來求他們,求他們放宋今晏一條生路。

可是沒有人聽。宋今晏帶著一身傷離開修仙界,方允也因此與他決裂。

後來,他變得更加強大,手撕往生門的掌門洩恨,卻依舊改變不了那個結局。

就連現在說出這些,都顯得無比可笑。

宋今晏別過臉,半晌道:“過去的事……就這樣吧。”

藍錦城的手緊握成拳,定定地看著他:“如果真的過去了,那你為什麽不肯來找我們?”

宋今晏說:“天下太平,兩界和睦,不就夠了嗎?至於我怎麽樣,又有什麽要緊。”

“不是啊……”藍錦城難過地搖頭。

“怎麽會不重要?你怎麽會……不重要!”

宋今晏輕嘆了聲,對著他露出一個有點無奈的笑。

一個他年少時無比熟悉的笑。

“既然這樣的話。”

宋今晏笑著說。

“那你可以借我十萬靈石嗎?我很缺錢。”

藍錦城僵在原地。

他眼角抽搐,忍了又忍,面無表情地說:

“滾。”

說完這一句,卻又破涕為笑,輕松中透出遺憾。

“就這樣吧。”他說,“像你說的一樣,都已經過去了。”

宋今晏走出宮殿的時候,沐之予正蹲在樹下看螞蟻。

聽到動靜後她立刻起身,不好意思地說:“對不起啊,我一時沒忍住,就跟他說了些多餘的事。”

宋今晏搖頭,擡手撫摸她的腦袋,眸色認真:“謝謝你,阿沐。”

沐之予眨眨眼,他繼續道;“其實後來我也想過,如果有些話能早點說開,是不是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。”

當年的他太狂傲,以為幹出一番功績,自然能得到他們的認可。後來的他太頹唐,任何辯白與解釋都說不出口,漠視所有誤會跟指責。

久而久之,那些本該坦誠的話,就永遠變成秘密,被埋藏在心底。

“是我沒有盡到師兄的責任,也不肯正視過往。”宋今晏笑了笑說,“所以,多謝你,願意替我說出那些話。”

沐之予撲進他懷裏,開心地道:“太好了,世界是不是又能多一個關心你的人?”

宋今晏摟緊她,喟嘆道:“是。所以我很慶幸,還好有你在身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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